新中国成立那年,父亲已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了。就在那年冬季,父亲凭着自己旁听了几年私塾的薄底子,在离矿区最近的岳家沟村一间扫盲夜校里,给村里住着的矿工及家属们,当起了识字小先生。
父亲站在讲台上认真教,下面的人坐在小凳子上认真学。一天夜里,在一盏明晃晃的汽灯下,父亲在黑板上写下了“共产党是我们的大救星”这十个繁体字,下面的一个中年矿工马上举手对他说:“小先生小先生,你应该把‘黨’字写大点,笔划太多看不清。”父亲马上就在黑板写了一个大大的‘黨’字,于是讲台上与讲台下,便有了一张张像花儿一样的笑脸。
今年早春时节里的某个清晨,八十五岁的父亲站在十楼的阳台上,他曾经硬朗的身板,现在看起来有些佝偻,可他仍然想让自己尽量站得笔挺些,他从东往西看了一遍花果山上各式各样的绿植后,又跟我讲了一遍这个七十年来仍让他记忆犹新的小故事。讲完之后,父亲便坐在了竹椅上,似乎一下子就进入了他一天中最重要的冥想时刻。
父亲低垂着双肩微闭着双眼,嘴角好象抿上了一丝笑意,看着他苍老的面庞和花白的稀发,突然间我有些不能自已,此刻,我深刻体会到了这个生我养我的男人,他内心深处的家国情怀以及对煤城的眷恋之情。
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苦命孩子,他的童年正值日本鬼子的侵华岁月。爷爷在煤坑里叼着油灯挖煤,却养活不了一家人。于是,父亲拖着瘦小的身子,在冠山矿的矸子山下捡起了煤核。父亲看过围在矿区周边的电网,看过日本鬼子三八大盖上雪亮的刺刀,看过还有一丝气息的衣衫褴褛的矿工被扔进了万人坑。而作为矿工的爷爷,常常用双手蒙上当时幼小的父亲的眼晴,悲愤地说:“儿子你要记住,我们不会永远当亡国奴的!”
那几年,父亲常常带着捡煤核的筐和耙子,在一栋青砖灰瓦的房子外的窗台下,支楞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什么。这是一间私塾,教书的老先生观察了父亲许久后发了慈悲心,从此后父亲就成了这位老先生的编外弟子。
1940年冬季的一天,爷爷突然在家里消失了,而他下煤坑的那盏油灯还在。整整七年后冬季的一个黄昏,有三个穿粗布军装的人来到家里,郑重递给了奶奶两张毛边纸。只见奶奶扶着门框的手渐渐滑落下来,身子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,于是那两张纸就跌落在了她身边的不远处。父亲默默走过去弯腰捡起,看到了其中一张纸的抬头写着“共产党员证”,另一张纸则是“烈士阵亡通知书”。父亲当时并没有哭,他只是紧紧抱着当时止不住痛哭的奶奶。
在刚刚建国后的那段日子里,小小年纪的父亲早已是身边矿工们眼中的文化人了,再加上他自己特别勤奋,十八岁时便考取了煤校,毕业后回到矿区当了一名技术员。
当父亲第一次戴着安全帽、穿着工作服出现在矿区井口时,仿佛看见爷爷在不远处向他竖起了大拇指,并柔声细语地说:“儿子,我们终于可以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挖我们自己的煤了。”
井下掘进队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,危险性高,随时都有冒顶、透水及瓦斯突出的事故发生,一般人都不愿意去,可父亲从来没怕过,并主动请缨去那里工作。他跟工友们一起下井一起升井,在岩层与煤层间忘我劳动。仅仅一年光景不到,父亲便以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拼命三郎的干劲儿,成为了掘进队的骨干。
当父亲在党旗下庄严宣誓的那一刻,他用油纸严严实实包裹着的爷爷的那张“共产党员证”,仿佛就像一团烈火,在他胸口处燃烧起来。
父亲是个志存高远的人。在他亲身经历过无数次令他激情澎湃的劳动场景之后,便有了一种想用相机将他所看到的一切拍下来的欲望,也同时坚定了他的另一条人生之路——自学摄影,拍下井下矿工为煤城贡献的英雄风采。
自学了摄影7年后,父亲终于成为了矿区报社的一名专业摄影记者。父亲的摄影作品越拍越好,名气也越来越大,后来包括国家级、省市县级的煤炭系统,一有什么重大活动,都抽调他去参加。
在父亲曾经举办的个人摄影展中,我看到了他早年间拍摄的很多经典作品,比如记录着那个激情岁月里井下一线工人风采的《煤海浪花》《争分夺秒》等。而《不夜的煤城》这幅经典作品,是父亲在老矿区报社水塔上空身系保险绳悬空30米拍摄而成的。当时在场的人们无不为他捏了一把汗,可父亲却笑着说:“共产党让我们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,我们老煤城也建设的越来越美,我就是想让矿区人们看看自己家乡美丽的夜景。”
岁月荏苒,父亲渐渐老去,可他依然喜欢他的摄影艺术。几十年来,父亲从最初的莱卡B3相机,到后来的海鸥4A胶片相机,再到如今的佳能D50数字单反,他用大半生记录下了家乡煤城的发展变化。比如,父亲在1974年拍摄的那幅代表性作品《竖井投产盛典》,是最值得我们煤城人骄傲的号称亚洲最深的一眼千米竖井。如今它所在的台吉工村,早已由低矮的砖房变成了一栋栋的高楼,而岳家名苑、冠山新村,也是高楼林立,旧貌换了新颜。
煤城日新月异的变化,让父亲从来没停止过拍摄。如今的父亲喜欢上了手机拍摄,不论是街道上的车水马龙还是公园里的鸟语花香,他都会以一种出其不意的动作摁下快门,用一帧帧像素清晰的图片,真实地记录下了他眼里所看到的家乡的一切美好。